西都赋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众流之隈,汧涌其西。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地之隩区焉。是故横被六合,三成帝畿,周以龙兴,秦以虎视。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仰悟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应,以发皇明,乃眷西顾,实惟作京。于是睎秦岭,睋北阜,挟酆灞,据龙首。图皇基于亿载,度宏规而大起。肇自高而终平,世增饰以崇丽。历十二之延祚,故穷泰而极侈。建金城而万雉,呀周池而成渊。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于是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乡曲豪举,游侠之雄,节慕原、尝,名亚春、陵。连交合众,骋骛乎其中。
若乃观其四郊,浮游近县,则南望杜、霸,北眺五陵。名都对郭,邑居相承。英俊之域,绂冕所兴。冠盖如云,七相五公。与乎州郡之豪杰,五都之货殖,三选七迁,充奉陵邑。盖以强干弱枝,隆上都而观万国也。封畿之内,厥土千里,逴跞诸夏,兼其所有。其阳则崇山隐天,幽林穹谷,陆海珍藏,蓝田美玉。商、洛缘其隈,鄠、杜滨其足,源泉灌注,陂池交属。竹林果园,芳草甘木,郊野之富,号为近蜀。其阴则冠以九嵕,陪以甘泉,乃有灵宫起乎其中。秦汉之所极观,渊云之所颂叹,于是乎存焉。下有郑、白之沃,衣食之源。提封五万,疆埸绮分,沟塍刻镂,原隰龙鳞,决渠降雨,荷插成云。五谷垂颖,桑麻铺棻。东郊则有通沟大漕,溃渭洞河,泛舟山东,控引淮湖,与海通波。西郊则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陂池连乎蜀汉,缭以周墙,四百余里。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神池灵沼,往往而在。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
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仿太紫之圆方。树中天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应龙之虹梁。列棼橑以布翼,荷栋桴而高骧。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饰珰。发五色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于是左墄右平,重轩三阶。闺房周通,门闼洞开。列钟虡于中庭,立金人于端闱。仍增崖而衡阈,临峻路而启扉。徇以离宫别寝,承以崇台闲馆,焕若列宿,紫宫是环。清凉、宣温、神仙、长年、金华、玉堂、白虎、麒麟,区宇若兹,不可殚论。增盘崔嵬,登降炤烂,殊形诡制,每各异观。乘茵步辇,惟所息宴。后宫则有掖庭、椒房,后妃之室。合欢、增城、安处、常宁、茝若、椒风、披香、发越、兰林、蕙草、鸳鸾、飞翔之列,昭阳特盛,隆乎孝成。屋不呈材,墙不露形。裛以藻绣,络以纶连。随侯明月,错落其间。金釭衔璧,是为列钱。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夜光在焉。于是玄墀扣砌,玉阶彤庭,碝磩彩致,琳珉青荧,珊瑚碧树,周阿而生。红罗飒纚,绮组缤纷。精曜华烛,俯仰如神。后宫之号,十有四位。窈窕繁华,更盛迭贵。处乎斯列者,盖以百数。左右庭中,朝堂百寮之位,萧曹魏邴,谋谟乎其上。佐命则垂统,辅翼则成化。流大汉之恺悌,荡亡秦之毒螫。故令斯人扬乐和之声,作画一之歌。功德著乎祖宗,膏泽洽乎黎庶。又有天禄、石渠,典籍之府。命夫谆诲故老,名儒师傅,讲论乎《六艺》,稽合乎同异。又有承明、金马、著作之庭。大雅宏达,于兹为群。元元本本,殚见洽闻。启发篇章,校理秘文。周以钩陈之位,卫以严更之署,总礼官之甲科,群百郡之廉孝。虎贲赘衣,阉尹阍寺。陛戟百重,各有典司。
周庐千列,徼道绮错。辇路经营,修除飞阁。自未央而连桂宫,北弥明光而亘长乐。凌隥道而超西墉,掍建章而连外属。设璧门之凤阙,上觚稜而栖金爵。内则别风之嶕峣,眇丽巧而耸擢,张千门而立万户,顺阴阳以开阖。尔乃正殿崔嵬,层构厥高,临乎未央。经骀汤而出馺娑,洞枍诣以与天梁。上反宇以盖戴,激日景而纳光。神明郁其特起,遂偃蹇而上跻。轶云雨于太半,虹霓回带于棼楣。虽轻迅与僄狡,犹愕眙而不能阶。攀井干而未半,目眴转而意迷,舍棂槛而却倚,若颠坠而复稽,魂怳怳以失度,巡回途而下低,既惩惧于登望,降周流以彷徨。步甬道以萦纡,又杳窱而不见阳。排飞闼而上出,若游目于天表,似无依而洋洋。前唐中而后太液,览沧海之汤汤。扬波涛于碣石,激神岳之嶈嶈。滥瀛洲与方壶,蓬莱起乎中央。于是灵草冬荣,神木丛生。岩峻崷崪,金石峥嵘。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轶埃壒之混浊,鲜颢气之清英。骋文成之丕诞,驰五利之所刑。庶松乔之群类,时游从乎斯庭。实列仙之攸馆,非吾人之所宁。
尔乃盛娱游之壮观,奋泰武乎上囿。因兹以威戎夸狄,耀威灵而讲武事。命荆州使起鸟、诏梁野而驱兽。毛群内阗,飞羽上覆,接翼侧足,集禁林而屯聚。水衡虞人,修其营表。种别群分,部曲有署。罘网连纮,笼山络野。列卒周匝,星罗云布。于是乘銮舆,备法驾,帅群臣,披飞廉,入苑门。遂绕酆鄗,历上兰。六师发逐,百兽骇殚,震震爚爚,雷奔电激,草木涂地,山渊反覆。蹂躏其十二三,乃拗怒而少息。尔乃期门佽飞,列刃钻鍭,要趹追踪。鸟惊触丝,兽骇值锋。机不虚掎,弦不再控。矢不单杀,中必叠双。飑飑纷纷,矰缴相缠。风毛雨血,洒野蔽天。平原赤,勇士厉。猿狖失木,豺狼慑窜。尔乃移师趋险,并蹈潜秽。穷虎奔突,狂兕触蹶。许少施巧,秦成力折。掎僄狡,扼猛噬。脱角挫脰,徒搏独杀。挟师豹,拖熊螭。曳犀犛,顿象罴。超洞壑,越峻崖。蹶崭岩,巨石隤。松柏仆,丛林摧。草木无余,禽兽殄夷。
于是天子乃登属玉之馆,历长杨之榭。览山川之体势,观三军之杀获。原野萧条,目极四裔。禽相镇压,兽相枕藉。然后收禽会众,论功赐胙。陈轻骑以行炰,腾酒车以斟酌。割鲜野食,举烽命釂。飨赐毕,劳逸齐,大辂鸣銮,容与徘徊。集乎豫章之宇,临乎昆明之池。左牵牛而右织女,似云汉之无涯。茂树荫蔚,芳草被堤。兰茝发色,晔晔猗猗。若摛锦布绣,烛燿乎其陂。鸟则玄鹤白鹭,黄鹄鵁鹳,鸧鸹鸨鶂,凫鷖鸿雁。朝发河海,夕宿江汉。沉浮往来,云集雾散。于是后宫乘輚辂,登龙舟。张凤盖,建华旗。祛黼帷,镜清流。靡微风,澹淡浮。棹女讴,鼓吹震,声激越,謍厉天,鸟群翔,鱼窥渊。招白鹇,下双鹄。揄文竿,出比目。抚鸿罿,御矰缴,方舟并骛,俯仰极乐。遂乃风举云摇,浮游溥览。前乘秦岭,后越九嵕,东薄河华,西涉岐雍。宫馆所历,百有余区。行所朝夕,储不改供。礼上下而接山川,究休佑之所用。采游童之欢谣,第从臣之嘉颂。于斯之时,都都相望,邑邑相属。国藉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业,士食旧德之名氏,农服先畴之畎亩,商循族世之所鬻,工用高曾之规矩。粲乎隐隐,各得其所。
若臣者徒观迹于旧墟,闻之乎故老,十分而未得其一端,故不能遍举也。
译文
有一位长安的客人,向洛阳主人发问:“听说汉初营建首都,曾有意选择河洛之滨,后来认为此地,定都并不安宁,因此决定西迁,以长安作为汉京。主人是否了解迁都的故事?是否见过长安的体制?”主人道:“没有啊。希望客人吐露怀旧的素心,抒发思古之幽情,阐发高祖定都的道理以扩充我的知识,叙述长安的情况以增长我的见闻。”客人道:“是的,是的。”“汉朝西都,位于雍州,名叫长安。左据雄伟险峻的函谷和崤山,以及成为一方标志的太华与终南;右与褒谷、斜谷、龙首山相毗连,绕着黄河、泾水、渭水等河川。众河曲折蜿蜒,汧水涌流西面。这儿的植物花果繁茂,有九州最膏腴的良田;这儿的防御固若金汤,是最宜于定居的地点。由于此地广连各方,定都于此有三朝帝王。周朝凭此而如龙飞腾,秦朝凭此而虎视东方;及至大汉受命将都长安的时分,仰视上天有五星相聚于东井,悟到那是汉主入秦的吉征,俯察大地有灵图出现于河滨,知道那是汉受天命的福应,娄敬提出建都长安的良策,张良阐释其议正确的原因,天命与人意相应合,启发了皇帝的圣明,于是眷顾关西,把长安定作京城。
眺望终南,遥视北山,挟带沣灞二水;依傍龙首之山。希图帝王基业能够绵延亿载,拟定宏伟蓝图而大举兴建。始于高祖终于平帝,历代增修日益壮丽;经过十二位帝王不断努力,因而繁华已极奢侈无比。建筑金城雉堞上万,疏浚城池注水成渊。三达的道路既平且宽,十二座通门无比庄严。城内街衢通达,里弄近千;九个市场一齐开业,不同的货店列于不同的路边。拥挤的人潮难以回顾,密集的车流不能回旋;行人充满市区、溢出城郭、流入成百上千的商店。滚滚的红尘四处弥漫,卷卷的烟霭连接云天。人口众多、社会富裕超过已往任何时光,百姓的欢乐程度实在是不可限量。京城的男男女女,不同于其它地方。游士衣著可比富贵公侯,商女服饰胜过贵族姑娘。乡里的豪强英俊,游侠首领,气节接近于平原君和孟尝君,名望仅次于春申君和信陵君。他们广泛交游,联合徒众,经常在京城往来驰骋。如果观察长安四郊,漫游附近县城,则南望杜霸,北眺五陵;名都城郭相对,甲第楼阁相邻。那是英雄俊杰所居之区域,达官显贵所建之城镇;高冠华盖,往来如云。原来朝廷遴选国家的七相五公、州郡的豪杰英俊、五都的富裕商人,将此三等家庭迁于汉家七陵,担当供奉皇陵的重任。大概是以此加强中央,削弱地方,壮大京都,把国家威力显示于万邦。首都直辖地区,约有千里方圆;超过华夏各诸侯国,兼具他们共有的物产。其南则密林深谷,崇山遮天,陆海珍藏,难以计算,美好玉石,产于蓝田。在丹、洛两河的水湾有商县和洛县,在渭、漆两河的下游有鄠县和杜县,清泉汩汩奔流,池塘纵横相连。竹林果园,芳草佳树,郊野之富,接近西蜀。北边有九嵕、甘泉两座名山,并有灵宫耸立在甘泉山巅。在秦汉两代最为壮观,王褒和扬雄都曾经作赋颂赞,到如今还保存于宫殿中间。下有郑渠、白渠所灌溉的沃田,那是广大百姓衣食的源泉。共有肥田沃土五万顷,田界纵横似丝织品上花纹一样纷繁,沟塍缭绕则如刻镂在大地上的图案。平原和低地的田畴块块相连,又好像巨龙身上的密密鳞片。开渠灌溉田土如降喜雨,举锸治水人群如涌祥云。五谷结籽垂下穗颖,桑林麻田繁荣茂盛。东郊有人工漕渠,通向渭水、黄河;泛舟可达崤山以东,还可控引淮水、湖泊;更与东海展转相接,连通巨浪洪波。西郊则是上林禁苑,山林沼泽连绵不断,倾斜逶迤连于蜀、汉。缭绕围墙四百多里,中有三十六所离宫别馆。珍奇的麒麟来自九真,名贵的骏马进于大宛,黄支国送来了犀牛,条支国把大鸟贡献。有的跨越昆仑高峰,有的横渡大海狂澜。还有一些远方异物,竟跋涉了几万里远。
西都的宫室殿堂,体制取象于天地,结构取法于阴阳。据于区域之正位,仿紫微星座而为圆、太微星座而为方。华美的双阙矗立于半天之上,红色的未央宫殿屹立在龙首山岗。用瑰异的材料构建奇巧的式样,横架着形如飞龙、曲如长虹的殿梁。椽桷排列整齐、飞檐如鸟翼舒张,荷重的栋桴如骏马般气势高昂。雕美玉为础石而承接殿柱,裁黄金为璧形而装饰瓦当。殿堂焕发润泽的五彩灿烂辉煌,那彩色的光焰像日光一般明亮。左边是人登的台阶,右边是车行的平阶。栏杆重重,台阶层层。闺房周通,门闼洞开。竖钟架在庭院中,立金人在正门外。就层崖修成门槛,对大路把正门敞开。围绕着的离宫别殿,连接着的崇台宏馆,它们像群星一样璀璨,把未央宫环绕在中间。清凉、宣温、神仙、长年、金华、玉堂、白虎、麒麟,都是富丽豪华的宫殿,区域内像这种壮丽屋宇,不可能将它们全部说完。有的重叠盘曲,崔嵬屹立。有的高低上下,光辉富丽;有的形态特殊,构造奇异。各自显现不同的外观。让帝后乘舆坐辇,四处游历;所到之处,皆可安息。后宫则有掖庭、椒房,是后妃居住的地方。合欢、增成、安处、常宁、茞若、椒风、披香、发越、兰林、蕙草,以及鸳鸾与飞翔,这些殿阁都住着妃嫔媵嫱。昭阳宫特别华丽,它增修于成帝时期。屋宇不露栋梁,四壁不现原墙,锦绣缭绕其外,彩饰网络于上,随侯宝珠如像明月,错落其间煜煜发光。壁带上的金钮衔着璧玉,好似金钱排列成行。翡翠玉和玫瑰珠含辉流光,悬黎、垂棘和夜光之璧也在此闪亮,以髹漆涂的殿堂地面,以金玉嵌的宫殿门槛,以白玉砌的阶沿,以红石铺的庭院。杂以碝磩等彩石纹理致密,琳珉等美玉青翠晶莹。还有名贵的珊瑚枝和碧玉般的石雕树,栩栩如生地植于中庭四周转角处。身著红罗衣裙的宫庭美人,长袖飘拂,绮带缤纷。精光闪耀,容华映人,俯仰举止,飘逸如神。后宫爵号,十有四级,各级女官,姣好华丽,一个更比一个高贵,有爵号的数以百计。左右庭中,是百官执事之处。萧何、曹参、魏相、邴吉等人,在那里出善策画良谋。他们辅佐君王能够长传国统,他们协助施政能使教化成功。传布大汉的仁惠,涤荡亡秦之余毒。因此臣僚作和谐之乐,百姓唱《画一之歌》。其功德可以昭告于祖宗先人,其仁惠能够遍施于黎民百姓。又有两座楼阁名天禄、石渠,珍藏着无数典籍秘书,并令元老旧臣及名儒师傅,讲解儒家的六艺,考核经传的同异。又有承明庐和金马门,是词臣著作之庭,才德高尚之士,学问渊博之人,在这里结队成群。他们对学术能够穷源溯本,他们的知识博见广闻;能够透辟地阐发典籍,能够精确地校理秘文。后宫是帝王常居之处,周围有值夜护卫的官署。礼官总管考核全国的甲科举子,选拔州郡的廉孝之士,还有“虎贲”“赘衣”“阉尹”“阍寺”,以及“陛戟”的武士,每人都各有专职。
值勤的庐舍多达千座,巡行的道路纵横交错。宽阔的辇路循环往复,修长的楼阶上登阁道(天桥)。未央宫有阁道连接桂宫,经过长乐宫北抵明光宫;西越城墙还通建章宫,并与其附属建筑璧门、凤阙相勾通。凤阙的檐角上还铸有金光闪烁的铜凤。别风阙矗立在建章宫旁边,那精美巧妙的结构上凌云烟。建章宫的门户成千上万,随着晦明寒暖而时开时关。它的正殿崔嵬宏壮,层层楼台崇高昂扬,凌驾在未央宫殿之上。它附近有四座大殿,经“骀荡”可到“馺娑”,过“枍诣”就抵“天梁”。屋檐盖着那金饰的瓦趟晶莹闪光,它与日光交相辉映使殿内充满光亮。神明台巍然崛起,崇高的楼顶升入天际,超越了半空中的云雨,它的栋梁上萦绕着虹霓。即使是轻捷勇敢的健儿,也会惊愕呆视而不敢上去。登井幹楼还未及一半,就眼目昏眩心意迷乱,忙离开栏杆靠身向后,像下坠一半又中途得救。心神恍惚失去常度,循着回路下到低处。既害怕登楼去眺望,就下去周游而徜徉。散步于纡回的甬道,那儿幽静深暗不见太阳,推开高楼之门而向上眺望,若放眼于云天之外、失去依托而空虚渺茫。俯瞰前面的唐中池和后面的太液池,清波像沧海一样浩浩荡荡。碣石的悬崖白浪翻卷,神山的脚下涛声轰响。湖水浸漫瀛洲与方丈,蓬莱位于两山的中央。灵草经冬犹荣,神树遍山丛生。巉岩与险峰高峻,藏金的石山峥嵘。一双铜柱高入云层,上有高举仙掌承接甘露的铜人。甘露高过人间的埃尘,它是洁白清鲜空气的精英。少翁的谎言得到信任,栾大的方术能够实行。大概只有赤松子、王子乔一类仙人,能够时常从游于此庭。这儿实际是群仙所居之馆阁,决非我们所能够侧身。
为了展示游乐之壮观,炫耀武力于上林,借以示威于戎狄,既显神威又练兵。命荆州百姓逐起禽鸟,令梁野农民驱逐野兽。群兽充满林苑,飞禽翳盖云天。鸟翼相接,兽足相连,集于禁林中,聚于草莽间。水衡、虞人,除草立标。军种队列,按标布署。各个部曲,各有任务。网罗连接,布满山野。士卒排列成行,遍布四周山岗,队伍罗列很稠密,像星罗棋布一样。于是天子乘坐专车,率领百官,驰出飞廉门,进入上林苑,绕过酆县、镐县,经历上兰之观。六军发起追击,百兽惊骇乱窜。战车奔驰如雷声轰响,骏马穿过似闪电掠光。草木倒扑,山渊翻覆。十分之二三的禽兽或被捕获,或被击毙,进攻的广大士卒才控制盛怒,稍事休息。于是期门、佽飞一类勇士,又开始大展雄风。一齐举起兵刃,共同拉开雕弓。对狂奔之猛兽阻击,向逃匿之狡兽追踪。鸟惊飞而自投罗网,兽骇极而误触刀锋。机弩从未白发,弓弦决不虚控。羽箭也不单杀,一发必定双中。空中飞着纷纷弋箭,箭尾的丝绳互相绞缠。羽毛随风飘飞,鲜血洒如雨点。血雨落遍绿野,鸟毛遮蔽蓝天。兽血已染红平原,勇士却愈加勇敢。猿猴躲进深林,豺狼四处逃窜。挥师直奔险地,进入幽林深棘。困虎慌奔乱突,狂兕怒祗猛踢。许少般的快手施展巧技,秦成般的勇士运用神力。将狡兽拖住,把猛兽生擒。扳掉角,拧断颈。徒手搏击,使巨兽毙命。挟着狮豹,拖着熊螭,拽着犀牦,捉住象罴。跨过深壑,越过峻岭;蝗岩倒塌,巨石坍崩;压倒松柏,摧毁丛林。草木不存、禽曾杀尽。
于是天子登上属玉之馆,经历长杨之榭。观览山川之形胜,视察三军之收获。原野萧条,一片空虚。放开目力,向四边望去,只见鸟体遍地堆积,兽躯互相枕藉。然后收集猎物,会合将卒,评论功绩,赏赐祭肉。成队的骑兵把烤肉分送,奔驰的车辆把美酒供应。切割鲜肉,在野外进食;点燃烽火,把美酒饮尽。飨宴完毕,有劳有逸。天子乘銮舆,缓缓向前驱。集合于豫章屋宇,面对着昆明之池,池上的左右雕象,是牵牛和着织女。池中波涛浩渺,似银河没有边际。茂林荫翳,芳草披堤,兰草白芷,光艳茂密,好像舒展锦绣,照耀着昆明池水。飞鸟有玄鹤白鹭,黄鹄鹳,鸧鸹鸨鶂,凫鹥鸿雁,它们早发于河海,暮宿于江汉;在水上浮游,在空中往还;像云一样集中,似雾一般消散。于是妃嫔女官,乘卧车,登龙船。凤盖高举,彩旗招展;张开帷幕,照影清流;船随微风,逍遥飘浮。船女歌唱,鼓吹相伴;声音激越,响彻云天;鸟群在空中翱翔,游鱼潜窥于深渊。美人们拉开白闲之弓,射下对对天鹅;举起有花纹的钓竿,钩比目鱼出清波。撒下捕鱼的网罗,射出糸丝绳的飞缴。双舟并进,分浪推波;俯仰之间,极度欢乐。于是风飘云摇,浮游遍览。先登秦岭峰,后越九嵕山,东临黄河太华,西过岐山雍县。前后所经,百有余馆。行在朝朝暮暮,供应无比丰厚。敬礼天地祭祀山川,竭尽求福之所需用。采集各地的童谣,品评词臣之赞颂。于此之时,都都相望,邑邑相连。藩国奠十世之基。世家承百年之业,士人享祖辈之名位,农夫耕先人之土地,商人经营世代销售的货物,匠人使用祖宗遗留的工具。国家繁荣兴盛,百姓各得其宜。
我见到的只是长安的陈迹,听到的只是故老的记叙,十分未得其一,因此不能遍举。”
纠错鉴赏
班固的《西都赋》与《东都赋》合称《两都赋》。此赋学习了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的结构方式,合二为一,又相对独立成篇。内容划分清楚,结构较为合理。从主导思想上说,他不在规模和繁华的程度上贬西都而褒东都,而从礼法的角度,从制度上衡量此前赞美西都者所述西都的壮丽繁华实为奢淫过度,无益于天下。《西都赋》写长安都城的壮丽宏大,宫殿之奇伟华美,后宫之奢侈淫靡,也极尽铺排之能事,使作者着实表现出了写骋辞大赋的才能。但结果却不是写得越奢华便越体现着作者对它的赞扬,而是折之以法度,衡之以王制。
杜笃的《论都赋》建议迁都长安,写得很策略;班固维护建都洛阳,在处理对前汉西都评价上,也极为谨慎小心。《西都赋》为赞美、夸耀之词。由于创作的目的在于表述一个政治问题上的个人见解,甚至是为了参与一场争论,故此赋不似《子虚》、《上林》的有很多虚夸的部分,以气争胜,而更多实证。它主要不是抒发一种情感,表现一种精神,而是要表现一种思想,体现一种观念。这也可以说是同时代风气有关,是当时文风和社会风气的体现。另外,同该赋中强调礼制、强调崇儒思想相一致,赋的语言典雅和丽(马积高《赋史》即已指出这一点),节奏步武从容,和銮相鸣,可谓金声玉振,有庙堂朝仪的风度。
因为此赋写长安的形胜、制度、文物等,同《子虚》、《上林》的仅写田猎者相比,内容要更为丰富、开阔,也更能集中地、多角度、多方面地展现一个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状况,因而后世时有人加以摹拟,形成“京都赋”的类型。《昭明文选》分赋为十五类,“京都赋”列在第一。《文苑英华》、《历代赋汇》等也有“京都”或“都邑”一类。
尽管在班固之前已有京都赋之作,但能使这类题材以及表现方式、结构方式结合而形成大赋的一种门类,乃有赖于班固此赋取得的成就。历史上很多优秀的作品,尤其具有某方面划时代意义的作品,往往成为后来作家学习、甚至摹拟的范本。班固之前的京都之作,扬雄的《蜀都赋》已有残缺,崔骃、傅毅的《反都赋》只余残章剩句,傅毅《洛都赋》也有残缺,便说明了它们的历史地位。
作者简介
班固
班固(建武八年32年-永元四年92年)东汉官吏、史学家、文学家。史学家班彪之子,字孟坚,汉族,扶风安陵人(今陕西咸阳东北)。除兰台令史,迁为郎,典校秘书,潜心二十余年,修成《汉书》,当世重之,迁玄武司马,撰《白虎通德论》,征匈奴为中护军,兵败受牵连,死狱中,善辞赋,有《两都赋》等。
一生之敌
作为东汉最著名的史学家和文学家,班固引赢得了后世学者的广泛赞誉。在史学界,他与司马迁一起被称为“班马”或“马班”;在文学界,他又与扬雄、张衡一起被称为“班扬”、“班张”,也有人将他与马融并称“班马”。可这些人虽与班固齐名,却不与之同时。难道班固的学问在当时真是独步天下,没有对手吗?
其实不然。与班固同期也有些与之齐名的文人,傅毅就是其一。两人本是太学同学,经历也极为相似,却在文学创作中互不服气,一生中在文学和史学领域有过数次“交锋”。因此,把两人称作“一生之敌”,并不为过。
据陈其泰先生考证,班固在光武帝建武二十三年(47),即16岁时到洛阳太学求学,与傅毅成为同学。从《后汉书·崔骃传》中崔骃“少游太学,与班固、傅毅同时齐名”的记载来看,这种说法不无依据。当时,班、傅两人已与崔骃一起在太学中崭露头角了。
后来,由于要为父守丧,班固不得不离开太学,回老家居忧。直到汉明帝永平五年(62),班固以“私改国史”的罪名被逮至洛阳,后被汉明帝赦免,除兰台令史,作《世祖本纪》。之后,班固迁为郎,典校秘书,“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孙述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之”。这样,曾经的太学同学又在洛阳相遇。不过,这时的班固,地位已在傅毅之上。据《后汉书·刘复传》记载,刘复“与班固、贾逵共述汉史,傅毅等皆宗事之”。
傅毅可能无法接受曾与自己齐名的同学位居自己之上,于是写了篇文章发牢骚。对此,《后汉书·傅毅传》作了如实的记载:“(傅)毅以显宗(即汉明帝)求贤不笃,士多隐处,故作《七激》以为讽。”看来,当时傅毅对自己地位低下的不满是众人皆知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和班固的较量自然不少,而汉明帝也给他们创造了不少比试的机会。
永平十七年,汉明帝召班固、傅毅、贾逵等人诣云龙门,问司马迁在《秦始皇本纪》中所下的赞语有无不对的地方。因编纂《汉书》而对《史记》了如指掌,班固自然大胜。他率先回答,说赞语中引用贾谊《过秦篇》的“向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秦之社稷,未宜绝也”一句是不对的,赢得了汉明帝的认可。
又据《论衡》记载:“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诏上《神爵颂》。百官颂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贾逵、傅毅、杨终、侯讽五颂金玉,孝明览焉。”汉明帝时神雀群集只见于永平十七年。班固、傅毅献赋也当在此时。这次,二人的创作均得到了汉明帝的称赞,平分秋色。
汉明帝时班固曾作《两都赋》,傅毅也作了《洛都赋》、《反都赋》,反对迁都长安,无形中也构成一次“较量”。但史书并没有记载这次“较量”的确切时间,只是班固在《两都赋》中说到,当时东都洛阳修建宫室园林“以备制度”而西土耆老却倡议迁都。不过,当时有一次同样主题、同样背景的创作,为确定这次“较量”的时间提供了线索。
《后汉书·王景传》记载:“建初七年(82),(王景)迁徐州刺史。先是杜陵杜笃奏上《论都赋》,欲令车驾迁还长安。耆老闻者,皆动怀土之心,莫不眷然伫立西望。景以宫庙已立,恐人情疑惑,会时有神雀诸瑞,乃作《金人论》,颂洛邑之美,天人之符,文有可采。明年,迁庐江太守……卒于官。”
王景历仕汉明帝、汉章帝两朝。而据《后汉书》记载,神雀诸瑞除见于汉明帝永平十七年外,也见于汉章帝元和二年(85),当时汉章帝正好“改庐江为六安国”。但王景在建初七年任徐州刺史,第二年改任庐江太守并死于任上。所以,《金人论》只能作于永平十七年,与之创作主题和创作背景完全相同的《两都赋》、《洛都赋》、《反都赋》亦然。
从后世评价来看,《两都赋》被选为《文选》首篇,成为京都大赋的代表,而《洛都赋》和《反都赋》则少有人知,当逊色不少。这样,三次“较量”中班固两胜一平,占尽上风。
汉章帝即位后,召傅毅为兰台令史,“拜郎中,与班固、贾逵共典校书”,二人又成了同事。这时,傅毅“作《显宗颂》十篇,由是文雅显于朝廷”。傅毅名声大振,让班固心中颇有不平。于是,他在给弟弟班超的信中讥讽傅毅“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引出了“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的千古话题。
实际上,傅毅作为当时的文史学家,却是世人交口称誉,与班固不相上下。《论衡》记载了当时人们的评价:“是以兰台之史,班固、贾逵、杨终、傅毅之徒,名香文美。”所以,曹丕说:“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斯不自见之患也。”
班固与傅毅同为言语文学之臣侍奉汉章帝,为了“通讽谕”、“尽忠孝”,奉命进行文学创作自是常事,自然也不乏比试机会。傅玄在《连珠序》中就记载了“汉章帝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作之(连珠)”的事,可惜傅毅的连珠诗今已不存,无法比较。
汉章帝建初三年,马防拜车骑将军,请傅毅为军司马,待以师友之礼。直到建初八年,马防被免,傅毅才免官归家。在这期间,班固则和与马氏有隙的窦宪交往甚密。汉和帝永元元年(89),窦宪任车骑将军,请傅毅为主记室,崔骃为主簿。不久,窦宪升大将军,又以傅毅为司马,班固为中护军。至此,三个太学同学又成为同僚,均作《北征颂》歌颂窦宪北伐的功绩。而在现存作品中,班固还有《竹扇赋》、《白绮扇赋》,傅毅也有《扇赋》,或为同时之作。
在幕府中,班固和傅毅受到了窦宪的重用,希望有朝一日成就功名。他们的同学崔骃则因屡次劝谏窦宪无效而离开了。不久,傅毅去世,班固也在永元四年,因窦宪谋反案受株连,死在狱中。(作者:关小彬)
墓地
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大将军窦宪领兵征匈奴,他以中护军职随军参赞,获大胜,于燕然山刻石记功。后窦宪被劾自杀,他受株连被免官。时洛阳令种兢以私怨乘机报复,将他下狱,摧残致死,时年六十一岁。
班固墓在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境内沿西宝北线公路傍边的太白乡浪店村,被评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